《清明上河图》中共绘有两口水井，一在郊门外的菜园内，一在接近画尾赵太丞医铺的左边，井台旁有一棵大柳树遮荫。该井的形制呈田字形，青石框架，四周用青砖或青石砌成一个方形台面，井内四壁似有条形砖坐砌，井台后的北面和西面有夯土筑的矮墙，以防尘土刮落井中。图中所绘之井与文献“累石为梁，间作方井”记载对照是一致的。井口放置五个水桶，有三人正在打水。从三人打水的形体动作看，一人正往井内放井绳，左手扶定绳右手还有几圈未放完，似乎水桶已接近井水；另一人双手在挽井绳，似乎已打完井水还有一人的勾担已在肩上，双手拿住勾担，准备挑水而去。三人基本表现了打水的全过程（图一）。
一个城市居民的饮水，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问题，都城更是如此。尽管北宋东京水源丰富、沟河纵横，但饮用水的缺乏一直是困扰城市居民的老大难问题。为此，北宋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。仁宗庆历六年（1046年），“因开封府久早，民多渴死，其令京城去官井远处益开井，于是八厢凡开井三百九十”1。390口井只能缓解部分地带的饮水问题，于是政府又下大力气“决金水河为渠，自天波门并皇城至乾元门（宣德），历天街东转，绕太庙，皆镌以咙，树之芳木，车马所度，又累石为梁。间作方井，宫寺民舍，皆得汲用”2这些措施的施行，部分解决了城市居民的饮水问题。以后每逢大旱，渴死人的现象史书基本绝载，说明这些井、渠起到了决定性作用。水井的开凿为此后居民的生活带来了方便，“六月六日，各家取井水收藏，以造酱醋，浸瓜茄，水取五更初汲者，即久收不坏”3。在《清明上河图》长达525厘米的长卷中勾画出两口水井，井上三人从容不迫地在打水，没有争先恐后的紧张场面画家抓住现实生活中典型事例，以两口水井表现出东京人的生活质量。
由于历史的变迁，宋代遗留下来的水井在有自来水的今天，已不复存在，但有些著名的水井屡见史载。如《宋东京考》卷三十所载“花园井、閤门井、相国寺井、海眼井、八角井、三眼井、义井、大内旧井”4等都是城内外的名井，且都有掌故可寻。花园井，相传为楚项羽御花园井；相国寺井有二，在圣容殿东西，木工喻皓建有井亭，极其精巧，为相国寺十绝之一；海眼井在今铁塔公园内，相传泉源通海，故名；八角井，在城西南，水苦不可饮，刘敞诗有“谁凿八角井，不方亦不圆。此地饶美水，此井独苦泉。泉甘常不竭，泉苦更永年”之句；三眼井，在今文殊寺街，井口一石而三眼，故名；大内旧井，据《汴京遗迹志》载：“城中井水，悉苦碱难饮，惟周府家庙前井水甘，…盖宋大内旧井也。”5 ；閤门井，在大内文德殿左掖东上间门之东，其水绝佳。以上这些名井大多与宋有关。
侵街
侵街，是封建王朝统治下城市建设与发展的一个“顽疾”，归纳起来有三种：一是在规定的范围之外建私房多占官地，二是在大街干线乱搭乱设凉棚、摆摊设点；三是在繁华地段（桥头、十字路口等）占道经营。这“三乱”北宋政府称之为“侵街”。
东京开封早在五代后周时期侵街现象就十分突出，“大梁城中，民侵街衢为舍，通大车者盖寡”6。北宋立国之初，为了加强对城市居民的控制，承袭了汉唐以来的坊市制度，坊与坊之间设有围墙，早启晚闭，专人把守，罕有侵街现象发生。为了维护坊市制度，任何侵街事件决不允许发生。“八作使段仁诲部修天驷监，筑城垣墙侵景阳门街。上怒，令毁之。”7又“京城衢巷狭隘，诏右侍禁，阁门祗侯谢德权广之。德权即受诏，则先撤贵要邸舍，群议纷然，有诏止之德权面请曰，今沮事者，皆权豪辈，各屋室僦资耳，非有它也臣死不敢诏上不得已，从之德权因条上衢巷广袤及禁鼓昏晓，皆复长安旧制。”8 宋真宗同时下诏“开封府街司约远近置籍立表，令民自今无复侵占”9。在市场经济的作用下规定归规定，侵街现象仍然严重。朝廷不得已，在天圣二年（1024年）对于侵街者，“令开封府榜示，限一岁依元立表木毁拆”10。天圣三年（1025年）巡护惠民河的官员田承说言：“河桥上多开铺贩鬻，妨碍会及人马、车乘往来兼损坏桥道，望令禁止，违者重置其罪。”仁宗采纳了他的建议，下诏“在京诸河桥上不得令百姓搭盖铺占栏，有妨车马往来”11景元年（1034年）又“诏东京旧城内侵街民舍在表柱外者，皆毁撤之，遣入内押班岑守素与开封府一员专其事”。12立表，即用木桩作为界线，立在路两旁，不允许官民越过界线建筑屋舍。
政府对侵街现象虽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严加制止，但在实际执行中的效果不大，民众的侵街现象演愈烈，官府最后不得不在景祐年间做出让步，允许临街开设邸舍。13
这时的侵街是对落后的坊市制度的巨大冲击，迫使坊市制度彻底崩溃。各种店铺临街而设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与繁荣景象，开创了现代城市文明的先河。
然而，在城市文明的背后，不文明的侵街现象日益严重。宋政府曾以酷刑严加惩罚。元符二年（1099年）十一月，户部言：“若搭盖浮造，遮拦官屋及妨碍众行出人道路者，各杖一百，许告赏钱五十贯。”14宋刑律规定：“诸侵巷街阡陌者，杖七十若种植垦食者，笞五十，各令复故。”议曰：“侵巷街阡陌，谓公行之所，若许私侵，便有所废，故杖七十。”15
如此严厉的措施也未能制止侵街现象的发生，如《清明上河图》中的十字街口、孙羊店门前以及背街小巷无不存在着侵街现象，尤其是繁华地段的虹桥岸边和虹桥之上更为严重，这座宽八九米的桥面被小商小贩占去了三分之一，使通行都有困难。
有令不行，有禁不止，究其原因，一是城市经济发展迅猛，流动人口大量涌入京城，居民素质高低不一而造成的；二是北宋末年，政治腐败，为了增加税收，东京城的标识建筑御街竟“旧许市人买卖于其间”16，御街允许商人买卖，何况他处?
至于《清明上河图》中的侵街是否与清明节有关，按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描述清明节场面说：“莫非金装绀幰，锦额珠帘，绣扇双遮，纱笼前导，士庶阗塞。诸门纸马铺，皆于当街用纸兖成楼阁之状。四野如市。”“轿子即以杨柳杂花装簇顶上，四垂遮映。自此三日，皆出城上坟。”又“节日，坊市卖稠饧、麦糕、乳酪、乳饼之类。”17《清明上河图》中所描绘的“侵街”场面与孟元老所记大体相符。是否节假日政府允许临时摆摊设点，有待文献进一步补证。
刀镊工
《清明上河图》中的城楼南侧紧靠西墙脚下有一临时搭建的方形凉棚，该棚中间用一木棍支撑，其木棍下方绑在矮凳上，另有一短细木棍支撑着方棚下檐，棍上挂有长形打结头发，示为标记。棚内坐二人，一人穿交领长衫，略袒胸，脸稍微南侧，双眼微闭；另一留有山羊胡须的老者左手扶定该人的下巴，右手拿着剃须刀，小拇指稍稍翘起，似正在为此人轻轻地刮面美容。老者的职业应是理发匠（图二）。理发匠在宋代称为刀镊工，简称镊工。
《独醒杂志》卷九说：“庙毁……因刀镊工取半瓦为砾石，人见而异之。”18《贵耳集》卷中载：“一日，秦会之（即秦桧）呼一镊工栉发。”19《都城纪胜·闲人》节中说：“又有是刀镊手作，人长于此态，故谓之涉儿，取过水之意。也此等刀镊，专攻街市皂院，取奉郎君子弟，干当事，说合交易等。”20《梦梁录》也说：“又有一等手作人，专攻刀镊，出入宅院，趋奉郎君子弟，专为当杂事，插花挂画，说合交易，帮涉妄作，谓之涉儿，盖取过水之意。”21金代文学家王若虚在《感秋》一诗中写道：“清晨理短发，已见数茎白，刀虽可施，殆似儿子剧”。22
北宋诗人陈师道曾遇到一隐者刀工：“陈留市有刀镊工，年四十余，无家室子姓，惟一女七岁矣。日以刀镊所得钱与女子醉；饱则簪花吹长笛，肩女而归。无一朝之忧，而有终身之乐。疑以为有道者也。”23他与黄庭坚都曾写诗描写其疏狂之态。黄诗赞其“养性霜刀在，阅人清镜空。时时能举酒、弹镊送归鸿。”24
从以上文献记载来看，宋代的刀镊工有两种类型：一种是专为人理发、修面整容，挣个小钱以养家糊口的本分人。他们居于社会下层，自食其力。另一种虽也有一技之长，“专攻刀镊”“长于此态”，但兼作其他杂事，如插花挂画、说合交易等。他们往往“出入豪门宅院”，“趋奉郎淫君子弟”。《清明上河图》中的刀镊工应该属于第一种人。
栀子灯
栀子灯是宋代酒店中的正店特有装饰之一。因其外形制作和栀子的果实相似，故名。《都城纪事·酒肆》：“酒家事物，门设红杈子绯绿帘，贴金红纱栀子灯之类。旧传因五代郭高祖游幸汴京潘楼，至今成俗。”又，“沈家在此开沽，店门首彩画欢门，设红绿杈子，绯绿帘幕，贴金红纱栀子灯……”26。
《清明上河图》中的孙羊正店大门外檐下悬挂着四具状如栀子果实的装饰（图三），笔者认为这就是栀子灯。这四具栀子灯中有一灯装饰别致，引人注目，这个别具一格的栀子灯是孙羊正店的秘密标记，是暗示店内藏有娼妓陪客。《都城纪胜·酒肆》载：“庵酒店，谓有娼妓在内，可以就欢，而于酒阁内暗藏卧床也。门首红栀子灯上，不以晴雨，必用箬赣盖之，以为记认。其他大酒店，娼妓只伴坐而已，欲买欢，则多往其居。”27 这段文字是揭开这具栀子灯神饰的钥匙。酒店内娼妓伴坐陪寝是宋政府默许的。这种公开于市的经营之术，曾引起人们的强烈反对。周辉反对说：“榷酤创始于汉，至今赖以佐国用，群饮者惟恐其饮者不多而课不羡也。为民之蠡，大戾于古！……州县刑狱与夫乱杀伤，皆因酒所致，甚至设法集妓女以诱其来，尤为害教。”28 王标也反对说：“新法（王安石变法）即行，悉归于公，上散青苗钱于设厅，而置酒肆于谁门。持民钱而出者，诱之使饮，十费二三矣。又恐其不顾也，则命娼女坐肆作乐以蛊惑之。……名日‘设法卖酒’……今官卖酒用妓乐如故，无复弹压之制……”29。
张择端以笔代言，从一栀子灯的装束上深刻、细致、如实地揭露了宋政府为牟取更多的酒税，而不择手段以酒色相加、陷民于罪的恶劣作法。这一神来之笔，可谓“此处无声胜有声”。
注释：
1、（宋）李焘：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一五八，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85年。
2、《宋史》卷九四《河渠志·金水河》。
3、《宛暑杂记》卷十七。
4、（清）周域：《宋东京考》中华书局，1988年。
5、（明）李濂：《京遗迹志》卷一，中国书店，1959年影印本。
6、司马光：《资治通鉴》卷二九二，后周显德二年十一月。
7 8、李焘：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二一，太宗太平兴国五年。
9、李焘：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五一，咸平五年。
10、李焘：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一二，天圣二年六月甲子条。
11、《宋会要辑稿·方域》十三之廿一，中华书局影印本，1957年。
12、李焘：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一一五，景枯元年十一月甲辰条。
13、《宋会要辑稿·舆服》四之六，中华书局，1957年影印本。
14、李焘：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五一八，元符二年十一月庚寅条。
15、（宋）窦仪：《宋刑统》卷二六《九律·舍宅车服违令门》，中华书局，1983年。
16、《东京梦华录》卷二《御街》，中华书局，1982年。
17、《东京梦华录》卷七《清明节》。
18、（宋）曾敏行：《独醒杂志》卷九，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86年。
19、（宋）张端义：《贵耳集》卷中，学津原本。
20、（宋）耐得翁：《都城纪胜》商业出版社，1982年。
21、（宋）吴自牧：《梦梁录》卷一九《闲人》，商营造业出版社，1982年。
22、《全金诗》卷八六，南开大学出版社，1995年。
23 24 《宋诗精华》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，1996年。
25、耐得翁：《都城纪胜·酒肆》。
26 27 、吴自牧《梦梁录》卷十六《酒肆》。
28 、周辉：《清波杂志》卷六，《创始》载《笔记小说大观》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，1983年。
29、王栐：《燕翼诒谋录》卷三，中华书局，1981年。
（完）
作者简介：韩顺发，开封艺术博物馆，研究《清明上河图》的知名专家。
